陈润庭
“无数哀愁的想象,人生矩阵里的惊爆与落潮。不断跨越次元壁的浪漫骑士,在虚幻的城堡里肆意搏斗。”这是青年作家陈润庭首部短篇小说集《超级玛丽历险记》的概括语。小说集收录了陈润庭十年里的创作,读者可以从中捕捉到一位作家从写下第一篇小说到第一本书出版,这一过程里的所思所感及他创作的种种痕迹。
“我最近才体会到当一名‘作家’的感觉。”在参加了几次新书分享会后,陈润庭如此说道。从玩具之城广东澄海走出来,“童年与游戏”成为他写作的锚点,他的文字里不断流动的潮汕如影随形,他紧密关注着在这种流动与生成背后的人的命运。回到这本小说集的创作,他说:“小孩怎么从轻盈变得沉重,这一过程其实也是人社会化的过程。社会化之后的人,往往希望事事利益最大化,但我希望成年人也有不做主线任务的任性时间。”
“童年,怀旧及游戏,孩子拥有信以为真的天赋”
记者:如果需要用一些关键词来介绍一下你和《超级玛丽历险记》这本新作,你会用哪些词呢?
陈润庭:童年、怀旧以及游戏。这三个关键词是互相关联的,可以被串联起来。长大之后,我回望自己的童年,发现我们这一代可能是中国第一代的“网瘾儿童”。1994年,中国才接入互联网,用的是拨号上网,费用很高,所以最早的用户大多数都是成人,而且是有一定学历、经济实力的成年人。我见到过一个数据,说是截至2001年,中国大陆的互联网用户率为2.18%。这是个相当低的数字,这个数字里有多少是儿童呢?我们家就是在那一年安装的电脑。我一直记得,我们家安装电脑的那个中午。我爸带着一个师傅,师傅搬着几个纸箱,纸箱里装着崭新的台式机。对我来说,那是一个近乎天启的时刻,意义不亚于《百年孤独》里奥雷良诺上校的父亲带他去见识看冰的那个下午。
我们家住在二楼,楼下就是县城的电脑一条街,也是我放学的必经之路,一条“诱惑的街”。那时候,电脑店里一般卖着两种游戏光碟,正版的很贵,盗版包装简陋,但很便宜。我小时候经常“混迹”于这些电脑店,也因此玩了不少游戏。当我还是一个小孩时,我会觉得游戏、小说甚至扮家家,都是真实的。小孩子的轻盈总是来得很容易,就像披着床单舞狮,玩小霸王游戏机,因为孩子拥有信以为真的天赋。人长大的过程,就是天赋丧失的过程。这也是小说集里的《纸城堡》的主题之一:小孩怎么从轻盈变得沉重。这一过程其实也是人社会化的过程。社会化之后的人,往往希望事事利益最大化,但也很容易陷入理性的陷阱。所以我希望成年人也有不做主线任务的任性时间,葆有信以为真的天赋。
记者:这样看来,就像同名的小说《超级玛丽历险记》,不管是你刚提到的游戏,还是小说中的游戏,都不仅限于电子游戏本身。
陈润庭:对的,更多的是一种对待世界,对待人生的态度。我在读研的时候,去中国台湾地区交换了半年,陌生的环境会让人觉得在玩一种新的游戏,我在新的语境之中遇到新的人,跟他们的每一次交往,都是在创造他们对我的印象,而有趣的是,所有创造都会随着交换结束而完结,除了记忆之外,我几乎什么都带不走。这种感受跟玩游戏的体验极其相似。
《超级玛丽历险记》的叙事都是即时发生的、非线性的,它的叙事动力来自于语言本身。也因此,这篇小说几乎是反记忆的。出版这本书之前,我又重读了一次。结果是,我感觉到很陌生,对小说里许多的情节和语句,我几乎没有记忆。
记者:我想坦率地表达一下我的阅读感受,我的阅读兴趣首先来自于书籍的封面设计。
陈润庭: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,我收到了很多反馈,很多朋友都夸了封面哈哈哈。这要感谢出版方上海文艺出版社的用心,帮我找了储平老师,他也是莫言老师《鳄鱼》的设计师。
记者:接着说单篇小说阅读的话,《游戏的终结》致敬了阿根廷小说家胡利奥·科塔萨尔。我个人认为这篇是非常技术化的,它像是非常明确地在告知读者:我在写小说。
陈润庭:《游戏的终结》是最早写的,是我在公开文学期刊上发表的第一篇小说,差不多十年前了。我那时候不了解身在文学场域的大家在写些什么,文学对当时的我来说,更像是个人的小阁楼。《游戏的终结》是小阁楼里的产物,但它还是体现了我早期创作的一些特点。
记者:那你很喜欢科塔萨尔?
陈润庭:虽然很久没看过了,但可以算是。读高中的时候,父母为了让我多花心思在学业上,少买书,所以限制了我的零用钱额度。我当时主要读的是世界文学,我在电商平台淘了很多折扣很低的书,其中很多都是我闻所未闻的作家作品。科塔萨尔就是这种偶遇的产物。
记者:《鲮鱼之味》是一篇很有意味的小说,较为集中讨论了现代人的两性关系,印象深刻的一个细节是堆砌如山的罐头和“骨架整整小了一圈”的妻子之间所形成的象征意义,你想通过这篇小说传达对现代年轻人两性关系怎样的思考?
陈润庭:也许你想说日常的变异?这篇跟我的关联其实蛮多的,甘竹牌鲮鱼罐头大概是许多广东小孩的回忆,小孩子都很喜欢吃,但妈妈们大都觉得添加剂太多不健康,那偶尔吃到时,就会觉得好香。
说回你说的两性关系,我生长于潮汕,潮汕地区有一套较为传统的性别分工。这种分工不仅是事务上的,也包括两性观念等精神观念面上的对位。在碎片化、或者说情感淡漠的当代,亲密关系仍然是一种很深的契约,亲密关系之中的两个人都在不断地形塑对方。但这种形塑之所以有必要,是因为彼此之间的爱与契合。而我在二十来岁时,察觉自己不太适合故乡的模式,在这个模式里面,我和对方是错位的。我感受到更多的是,在亲密关系里那些隐秘、窒息的部分,就像重复的鲮鱼罐头。
记者:不知道为什么,读你的小说,我会觉得人物身上总有种“无聊感”,但其实他们又在试图去打破这种无聊,比如出发去寻找。不知道这是否是一种误读?
陈润庭:这不是误读。我觉得无聊是一种征候性的感受,跟我们的价值危机有关。在人生终点到来之前,我们存活于这个世界上,似乎总得做点什么。做什么和不做什么,意味着价值的选择。但价值往往又是多变的,易碎的。回到我个人,我常常怀疑自己所做事情的价值。换句话说,我很容易出戏,而一旦出戏,就很容易觉得无聊。
记者:在张柠、贺仲明和魏微几位老师的推荐语中,不约而同地出现了一个词“先锋性”,你如何理解“先锋性”与你小说的关系?
陈润庭:如果“先锋性”是我论文的主题的话,那我可能尽力爬梳这个概念的来龙去脉,希望厘清它的定义。但如果是作为作者,我觉得先锋性是对我作品的评论,是一种批评话语。对此我好像不应该说得太多。
记者:所以你会有理想读者的期待吗?
陈润庭:与其期待理想读者,我更期待真实的反馈。在今天的社会生活里,文学总体已经很边缘了,所以自己写的作品能得到反馈,就已经很幸福了。
“我眼里的潮汕是流动的,不断生成的”
记者:回到你的故乡广东澄海,在后记里你也提到“在故乡,起码有一半的人,从事的工作和玩具有关”,而“玩具”在你的童年生活里占据了重要的位置,甚至影响了你的创作。
陈润庭:我想每个人是小孩子的时候,都会喜欢玩具。许多玩具是对成人世界的模仿,让还没有能力过上成人生活的小孩子,有了在幻想里操练未来生活的可能。我至今都记得,我想要一辆玩具的摩托车,它不是卡通货色,而是跟我爸爸的摩托车几乎一模一样。现在想想,我的故乡更像是一个给儿童造梦圆梦的地方。因为有发达的玩具制造业,故乡的小孩小时候大多不缺乏玩具。玩具可能是买的,但更多是直接从熟人厂家那里拿到的。我小时候每年都要丢掉好几箱旧的玩具。长大之后,我关注更多的是命运和玩具产业休戚相关的人。他们的成功与跑路的背后,隐藏着一种商贸与海洋文化带来的生命观念。这个问题在这里很难继续展开,但我一直在观察,以后可能会书写这个题材的小说。
记者:在我看来,潮汕独特的文化足以支撑一位作家长久的书写,但在这本小说集中,可以看到你似乎并不局限于故乡,或者说你并没有试图让潮汕成为你的文学地理。
陈润庭:《超级玛丽历险记》里有很多篇目都涉及了潮汕,我并不是不写潮汕,只是我不把潮汕看成是一个边界清晰的区域。我眼里的潮汕是流动的,不断生成的。潮汕有“海内一个潮汕,海外一个潮汕”的说法,意思是海外和海内的潮籍人士数量相当。潮汕是侨乡,有很多华侨,华侨不仅带来财富,也不断用其他文化冲击和反哺原有的潮汕文化。这是相当复杂的文化交流过程,它既有“两个潮汕”自我对话的一面,又有跨文化交流的一面。即便在个体的层面上也是一样,《寻找Y仔》里面的表哥,便是一个潮汕籍的“香港仔”,他有很香港的一面,也有很潮汕的一面,这两面在同一个人身上,不是非黑即白的,而是互相交融的。
记者:我注意到你还是一位播客主播,在做一档“北海怪兽”的播客节目,聊城市观察、文学与文化等内容。现在有很多文学播客,它们一定程度上承载了文学评论的功能。
陈润庭:其实有些评论家也说,自己写评论的灵感经常是“聊”出来的。从这个角度来说,传统的文学评论只呈现“结果”,播客的文学评论还暴露“过程”。它也许略显粗糙,但也更当下,更原汁原味,更多借助语言,而非文字。播客的文学评论不是独语,而是对话,是在多人互相启发下出现的,播客记录了这种灵感碰撞的过程。另外,播客的加入,一定程度上对文学场域造成冲击。很多主播并非文学圈内人,是“文学素人”,他们使用很多“非文学话语”,让文学评论众声喧哗,更有活力。
记者:接下来聊一个非常当下的话题,作为今年的文学博士毕业生,高考又刚刚结束,很多学生要选专业了,是否可以聊一下你如何选择中文系的?
陈润庭:填报志愿的时候,我想选中文系,家里比较反对,怕毕业找不到工作(倒也没错)。最后我说,如果读不了中文系,大学也不读了,我去玩具小作坊当流水工。家里也就同意了(笑)。
记者:最后,在最近繁忙的日程里,有什么爱好,或感兴趣的话题吗?
陈润庭:最近一个缓解焦虑的有趣爱好是看鉴宝直播的精选视频。经常有人拿着一件连我都看出来是低仿的古玩给专家鉴定。即便专家很委婉地跟他说,这是假的,鉴宝人都会当场发飙,开始报出一串鉴宝专家的名字,企图压过在场的专家,并声称自家宝物是祖传的,价值千万。这是一个观察人的经典场景:人活在自己造的梦/幻想/虚妄里,无法醒来。这挺文学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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